观《锁麟囊》，一霎时参透人生悲喜

　　 上苍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，人生的因缘常常预有伏笔。迟钝粗糙的人对此麻木无知，敏锐细腻的心则长怀自警。京剧《锁麟囊》在寻常故事中带给我们的，是关于命运、世事和人心的不尽感慨。

　　《锁麟囊》素材取自清朝戏曲理论家焦循的《剧说》。这出戏讲述登州富户薛氏之女薛湘灵出嫁前，母亲依习俗赠锁麟囊，内中装满珠宝。出嫁当日，花轿在春秋亭遇雨暂避，巧遇同日出嫁的贫女赵守贞，因感世态炎凉而啼哭。薛湘灵问明缘由，慨然以锁麟囊相赠，雨止各去。六年后登州大水，薛家逃难走散，湘灵漂流到莱州，沦为员外卢胜筹家仆佣。一日，湘灵伴卢子在花园游戏，偶至一小楼上发现锁麟囊，不禁感泣。原来，卢夫人即赵守贞，问明原委，赵守贞敬湘灵为上宾、结为金兰，并助其一家团圆。

　　这种施人以恩、知恩图报的故事比比皆是，难得的是作为一代名伶的程砚秋先生、一代名票友的翁偶虹先生从中挖掘了人性的深度。他们没有去写那些迎合时令的阿谀之戏，而是在一个世事无常变幻、贫富位置颠倒的故事中，让我们体味世道人心，从而倍加珍惜那些人生中真正值得珍藏的美好相逢、温暖情愫。

　　薛湘灵作为富家之女，养尊处优，骄纵使性，出嫁时对绣鞋的要求是“鸳鸯要两只，一只戏水的，一只会飞的”，还为了提防走路磨脚，特意关照不能绣在鞋尖上。当对生活的要求已经精致到了鞋尖上，真是奢华至极了！被仆人们团团簇拥的她，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，她也会成为被一个孩子呼来唤去的奴仆呢！于是，在朱楼见到锁麟囊的那一刻，所有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，便有了那段传唱不绝的二黄慢板和快三眼：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，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。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，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。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，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。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，他教我收余恨、免娇嗔、且自新、改性情，休恋逝水、苦海回身，早悟兰因……”一霎时，薛湘灵心中满是繁华落尽、漂泊无依的无尽酸楚；一霎时，作为听众的我们，心中涌起的又是怎样思绪万千、难以言说的身世之感？

　　于是揣想1939年的一天，程先生把翁先生请到家中，拿出了《剧说》，请他以其中的《只麈谭》为材写一出喜剧，开始了一场两人都始料未及的创新合作。上演后场场爆满，盛况空前。世上什么东西才能使人把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在霎时迸发昧尽？“世态云多幻，人情雪易消。”“世路山河险，君门烟雾深。”只有世态人情、命运翻覆、行路艰难这些人生中最普遍的经历和最深刻的感受，才会刹那间点中人性的命穴。

　　由此想到，薛湘灵猛然见囊痛彻悲凉的“一霎时”，在苏秦，是落魄之时“妻不下纴，嫂不为炊，父母不与言”的屈辱；在屈原，是披发行吟江畔之时“信而见疑，忠而被谤”的悲愤；在琵琶女，是“夜深忽梦少年事，梦啼妆泪红阑干”的凄楚；在贾宝玉，是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虚空；在王国维，是“五十之年，只欠一死。经此世变，义无再辱”的决然。我们每个人都会因湘灵的遭遇而想到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“一霎时”，别人的戏和自我的人生叠加，惆怅和温暖的感觉交织，百味袭涌的滋味人人都可体会，却又体味不尽。所以，程先生在京剧变革中独辟蹊径走了一条人性化的道路，他在揭示人性复杂性、命运不定性上达到的深度，也许至今无人匹敌。

　　程先生还改变了唱词一般长短的程式，要求翁先生多写些长短句，有纵有收，有聚有散，怎么写他都能因字行腔，于是有了“一霎时”那一段长短参差的唱词。当听着“耳听得风声断，雨声喧，雷声乱，乐声阑珊，人声呐喊，都道是大雨倾天”这样如雷声雨声般急促紧凑的短句，我们不难感受到，那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的错落参差之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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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/08/29